2025年是劇作家曹禺誕辰115周年。1月8日至12日,新排話劇《雷雨》在國家大劇院·戲劇場迎來首演,既是一場隆重而盛大的致意,更不啻為一次從時光中打撈經典再綻光華的有益嘗試。作為今年香港藝術節的委約作品,本輪演出將持續至12日,隨后該劇還將赴成都、重慶、西安、上海、香港(已售罄)、新加坡等地展開巡演。
李六乙版話劇《雷雨》海報
作為原著劇本發表90周年后國內最新一版的演出,新排版《雷雨》由北京人藝導演李六乙擔綱執導,國家一級演員胡軍飾演周樸園,“大青衣”盧芳飾演蘩漪,北京人藝青年演員中的翹楚苗馳、李小萌分飾周萍和四鳳。除了薈萃一眾強大的人藝主創班底,中國香港藝術家張叔平受邀擔任舞臺美術及服裝設計,中央戲劇學院表演系教授李紅出演侍萍,以及早先釋出的海報中兩位新添入的修女嬤嬤角色和“缺席”的管家魯貴,都讓世人對新排上演的經典究竟將如何呈現充滿了期待。
眾所周知,《雷雨》是時年僅23歲曹禺的處女作也是成名作。然而多不為人所知的卻是,自劇本誕生以來,幾乎所有的舞臺演出都會考慮演出時長而刪減了原作中的序幕和尾聲部分。“彼之敝屣,我之珍寶。”就澎湃新聞記者現場觀摩,過往付之闕如的序幕和尾聲得以重見天日,正是“鬼才”導演李六乙此番依據1936年發表的劇本單行本排演,再造經典的不二抓手。
《雷雨》劇照(攝影 李春光)
過了臘八就是年,1月8日的北京氣溫驟降。與此相映,原著劇本中的序幕和尾聲正是放在了飛雪漫天、寒冬臘月的時節——不復過往演出,開場就是雷聲陣陣溽熱的盛夏,時空的錯位先就牢牢吸引了觀眾的目光:昔日富麗堂皇的周公館,在十年后已經變成了一座教堂附設的醫院,照應了劇中不斷提及的周公館將要搬家的提示。“蒼白的老年人”周樸園步履蹣跚,前來看望長期住院的侍萍和蘩漪(一個在樓下,一個在樓上),她們也都變成了“頭發斑白的老婦人”。
胡軍飾演周樸園
胡軍的出場,活畫了曹禺在序幕中對周樸園的描寫:“頭發斑白,眼睛沉靜而憂郁,他的下顎有蒼白的短須,臉上滿是皺紋。他戴著一副金邊眼鏡,進門后,也取下來,放在眼鏡盒內,手有些顫。他搓弄一下子,衰弱地咳嗽兩聲。”而通過兩位修女(姑甲、姑乙)的絮語,則交代了變故后侍萍和蘩漪的情狀,她們都瘋了……至于逢迎貪婪的魯貴,序幕給出交代是“一天晚上喝酒喝得太多,死了的。”或許正是出于這一筆帶過的結局,此次新排版《雷雨》干脆在拿掉了這個的市儈,也讓劇中人物的精神疆域更為純粹。
受西方戲劇理論影響,《雷雨》劇本嚴格按照“三一律”鋪排劇情——一個故事三幕戲,從頭到尾在一地、一天內完成。在1936年版劇作單行本序言中,曹禺本人曾介紹了添加序幕和尾聲的用意,“是想送看戲的人們回家,帶著一種哀靜的心情……而不是惶惑的,恐怖的,回念著《雷雨》像一場噩夢,死亡,慘痛如一只鉗子似地夾住人的心靈,喘不出一口氣來。”
《雷雨》劇照
悖德亂倫、兒女橫死,年輕的劇作家或許在當年就意識到《雷雨》三幕劇中呈現的慘烈故事會給觀眾帶來的沖擊,是以他才要在劇情之外加上序幕和尾聲,通過書寫十年后人與事的境況,力求在拉開同主體故事時空距離的同時,也造成一種“欣賞的距離”,用以緩和觀眾緊張的情緒。
而在今天,當《雷雨》的故事世人早已耳熟能詳,序幕和尾聲的再現,則不僅成了觀劇情緒的“緩沖墊”,更是包裹回顧了那一夜的“雷雨”,制造了重審與悲憫——何謂重審?毋庸諱言,所有《雷雨》的演出版本,都是不同時代、不同歷史時期下藝術觀念的呈現。過往我們把該劇的主題解讀為“反封建和個性解放”并無過錯,問題在于僅僅把這部戲限定在“社會問題劇”的范疇,就會忽略了它本身獨具的文化意蘊。
實際上,宗教也曾是青年曹禺尋找人生之路的一條門徑。他有意識地把序幕和尾聲的場景設置在教堂附設的醫院,同時多次在其間運用音響效果及道具來展現宗教元素,不僅廓清了主體故事所蘊含的原罪意識、懺悔意識和救贖意識,更體現出在超越現實的層面之上,對生命存在的關注、對人類本性的思考以及對生命本體的終極關懷。
苗馳(右)飾演周萍
曹禺曾形容說,“在《雷雨》里,宇宙正像一口殘酷的井。落在里面,怎樣呼號也難逃脫這黑暗的坑。”與此相映,李六乙版《雷雨》也將整個舞臺營造成一個簡約而富有深意的藍色“深淵”——隨著燈光漸暗,大幕緩緩拉開,一個巨大的深藍色世界撲面而來,壓抑而神秘。
舞臺上散落擺放的沙發和桌椅將周公館和魯宅的空間并置在了一處,仿若約略為中國戲曲“一桌二椅”的規制,讓整場演出的調度給人以超現實之感。劇中人大都沒有循例上場、下場,而是以幾乎一直“在場”狀態,形成了彼此間的凝視與守望。由此,人物之間的物理距離明顯不復是簡單現實關系的對照,而當很多對白變成了角色的內心獨白,也令這版《雷雨》的演出呈現出間離的效果——角色既像是在初次迎接劇情中的風暴,又像是脫離了肉身的游魂,夾雜著嘆惋與不甘,在復盤著彼時意難平的心緒。
盧芳飾演蘩漪
在演員們的精湛演繹下,每一個角色都不同以往鮮活地呈現在觀眾面前。胡軍飾演的周樸園,以其純熟的演技將角色的陰鷙、殘酷與善良的多面性表現得淋漓盡致;盧芳飾演的蘩漪則如一團燃燒的冷火,熾熱而又陰暗,演繹出了曹禺所言最“雷雨的”性格,“她的生命交織著最殘酷的愛和最不忍的恨,她擁有行為上許多的矛盾,沒有一個矛盾不是極端的。”
李小萌飾演四鳳
李小萌飾演的四鳳,一改過往很多版本中極力渲染的外化情緒,當那句哭天搶地的“讓天上的雷劈了我吧”變成了失神般的囁嚅泣訴,反而體現出人物悲戚到極致后真實的狀態。這里面尤為值得一提的是,李紅飾演的侍萍——正如在這一版里刪掉了魯貴這一角色,她也不再是以下人之妻,一個幫傭老媽子的形象示人。一身素雅的旗袍不僅回歸了角色“梅侍萍”的元神,也讓周樸園“一切陳設照舊”的念念不忘,有了當年與現在足堪觀照的依托。
李紅(右前)飾演侍萍
還是在1936年出版的《雷雨》單行本序言中,曹禺曾不無希望地表示,“能與不能(存留序幕和尾聲)總要看有否一位了解的導演精巧地搬到臺上。這是個冒險的嘗試,需要導演的聰明來幫忙。”
李六乙導演(右一)登臺感謝觀眾
很顯然,在這一版的演出中,李六乙導演達成了劇作家的夙愿。依憑的恐怕不是“聰明”,而是“回到曹禺、回到文學、回到戲劇本身”的創作初心與勇敢。